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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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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可真不行,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上次有个客人出四千八我都没卖,这样吧,看您诚信想要我给你四千五,成吗?我这一晚上还没开张呢,您也行行好当赏我个彩头行么?”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砍起价来,完全忽视了额头已经布满无数黑线的贺时琛,插不上话的他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风景矗立的店门口,再加上他僵硬的动作,宛如一个黑脸门神。

    听着黎远把价钱抬到了一千二,老板咬死了两千五不撒口,他深深地感到了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只好讪讪地把钱包放回了兜里,决定闭上嘴巴乖乖当一尊门神,不去打扰两位勇士之间的厮杀。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半个小时,最后的价格定在了一千八。黎远还要求老板赠送了一堆东西,什么礼盒包装袋,再加上他随手跟老板讨的几个手机挂件,附加的东西就有十来样了。

    抱着半米高的鹤望春,黎远很是显眼地走在街上,边走边摇头说:“哎,还是急了,要是再磨半个钟头估计一千六没问题。”

    贺时琛从来不知道黎远还有这样的天赋,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进技术部,这样的人才放在销售部哪家公司不发达?

    礼物选好了,但是黎远心里还是有些没底。他和贺老爷子只有过一面之缘,除了那对锐利的眼神,并没有太多印象。而且碍着自己“儿婿”(他是死活不会承认自己男儿媳这个身份的)这个尴尬身份,他觉得明天会是场硬仗。

    于是这一晚上他辗转反侧,醒醒睡睡地折腾到了天亮,然后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贺老爷子,可是由于心态和第一次完全不同,黎远一路上都显得很紧张,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鹤望春,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

    贺时琛少言寡语,更没有安慰人的天分,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放松下来。

    就这样一路来到了贺家老宅,从贺振英在a市发迹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至今已有三十个年头了。表面上看来,他的确称得上是一个古怪的老头,明明儿孙满堂却从不与他们同住,而是在他们成年以后就搬出老宅。可他又说不上孤僻,事实上,贺振英结交甚广,几十年积攒下的人脉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这样矛盾的贺振英几乎已经成了a市的一个传说,虽然他已经很少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但余威犹存,这一点从贺氏的五十周年庆典上就能够看出来。

    从贺时琛的描述来看,他对自己这个最看重的孙子也未曾投入太多的情感,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培养出了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他对任何人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

    “那他对你的奶奶呢?”黎远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冷漠的人,从他每年都召集儿孙回到老宅祭奠亡妻看来,他至少对发妻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不知道,我对祖母没有什么印象,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哦。”

    紧张的心情在闲聊中渐渐缓和下来,却在车子发动机熄灭的时候再次启动。

    “贺贺贺……时琛,你看、看我今天……没、没那里不、不对吧?”

    黎远结巴的程度基本和紧张的程度成正比,此时此刻的他似乎正面临着人生最大的一次考验。

    门口早已有一位老仆人在等候他们。这里埋藏着贺时琛幼年至少年的记忆,他对这里熟悉非常,带着黎远穿过了弯弯曲曲小道,穿过一片精致古雅的凉亭,来到了古色古香的大宅面前。

    贺振英早已在会客室里等待他们了,他已经许久都不曾屈尊降贵地等待过一个人了。可是今天,他沉寂已久心热烈地跳动着、期待着,把他的思绪带回了三十年前。

    “爷爷。”客厅里茶香四溢,是今年刚下来的明前龙井,光是闻着味道就让人舒心。

    贺振英对孙子的呼唤没有任何表示,反而把目光锁定在了他身后的黎远身上。

    黎远有些惧怕他的眼神,那种深邃而锐利的眼神似乎要把他看个通透。他走上前,故作镇定地对他鞠了一躬,“贺老先生,您好。我们上次在五十周年庆上见过的,我叫黎远,不知您还记得吗?”

    贺振英察觉到了他的拘谨,于是收回了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记得,怎么不记得。”

    寻常的一句话听在贺时琛的耳中却有了别样的意味,贺振英对黎远的态度是特别的,不同于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黎远再健谈也不知该在这种场合说些什么。原先他还准备了各种说辞,包括一旦遇到贺振英反对的话该如何应对,可是对方的沉默让他没有任何发挥的余地。

    “这个……是、是我送给您的礼物。”好在还带了个道具可以稍微缓解下气氛,黎远把盒子放在桌上,往贺振英那边推了推。

    贺振英似乎没有什么兴趣的样子,不过还是对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打开看看吧。”

    “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也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黎远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呈现在贺振英的面前。

    对方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只见贺振英突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眼前的鹤望春。

    不过毕竟是跺一跺脚整个a市都要颤一颤的人物,他的这种表情一闪即逝,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小远,怎么会想到要送我这个?”

    黎远挠挠头,决定说实话:“因为我从小就喜欢鹤,而且我第一眼看到这景雕就特别喜欢,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叫鹤望春,名字也很喜庆,所以就想买来送给您。”

    贺振英微微颔首,“谢谢,我也很喜欢。”

    他的眼神始终未曾离开那尊鹤望春,思绪早已飘回了三十一年前的那个早晨。

    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桥头村,没有带司机,只想先来考察一下这个村子的情况,没想到不争气的车子就这样在半路抛了锚,那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有修车站,贺振英没能发动得了车子就决定步行进村找地方打个电话。

    那天的天气很不错,早晨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山路并不好走,不过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还时不时能听见蝉鸣鸟叫,如果不是赶着进村的话,他会停下脚步好好欣赏一下山间风光。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走到一个三叉路口的时候,他有些摸不清方向了,这时他有些后悔没有带上司机,这地方半天也没见着个人影,都不知道该上哪问去。

    一阵微风吹起,不知从哪卷来了几瓣梨花,如柳絮般拂过贺振英的脸颊,让他忍不住朝着花朵飘来的方向回头去往。

    离三岔口不远处有一颗梨树,很是高大,现在正是梨花盛开的时候,白色的花朵满满地将梨树装点得如同穿上了心意。在它最粗壮的一根枝桠上,似乎坐了个人。

    贺振英打算凑近了去找他问问路,刚走了几步,他就看到了那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他穿着村里孩子最常见的白色汗衫和黑色的裤子,裤腿卷到了小腿,露出了一对白皙精致的脚踝。他坐在梨树上,让双腿随意地荡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远方,不知在期盼着什么。

    那一年,贺振英四十七岁,他的长孙刚刚在上个月呱呱落地。他的人生经历过不少波澜,如今已是在a市数得上的人物,妻子是家中为他定下的,门当户对,温良贤淑,她为他生下三子一女,夫妻俩虽然感情并不深厚,不过也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年,对她的付出贺振英很是感激。

    他的事业正处于爆发式增长的阶段,随着政策的开放,他在商海闯荡的道路上健步如飞,财富、名誉、地位无一不缺。在人生还未过半百的时候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峰。

    就在他以为人生就是这样了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少年。他随意地坐在梨树的枝桠上,青涩的目光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迷离,略微上挑的眼角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甚至不属于男孩的风情。梨花装点了梨树也装点了他,在一片花团锦簇中,眼前的画面美得不像是在人间。

    少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靠近,转过脸来冲他打了个招呼,眨了眨眼睛,略带着天真的口吻指着另一个方向说道:“叔叔,你走过路了,进村走那条。”

    清脆的嗓音如同山间溪水敲击岩壁发出的声音,让贺振英陶醉于其中。

    这是他堕入深渊的开始,从这一刻起,少年带走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只给他留下了一具空壳。

    “爷爷?”

    “贺老先生?”

    贺时琛和黎远的呼唤将贺振英拉回了现实,眼前是一个和记忆中的面庞有八成相似的青年。不过他的眼睛比较圆,并不像那人一样,带着足以蛊惑人心的弧度。

    不仅长得相似,就连他带来的东西也是这么和他的心意。这尊鹤望春像极了当年他坐在梨树上遥望山谷的样子,就连神态都是那么的相似……

    “孩子,谢谢你……”

    黎远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

    贺振英看了看并排坐着的两人,贺时琛的五官有五分像自己,而黎远更是像极了那人,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和宁鹤,也是这样坐在村口的石坝上,看着一大片油菜花田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还是宁鹤眼中和蔼亲切的“贺叔叔”,他纯真的眼瞳看不到自己心中龌龊肮脏的念头,天真地把他当成了最知心的长辈。

    “说说你们的打算吧。”

    贺时琛是他一手带大的,性格和做事风格都带着自己的影子,只是比他更加执着,他认定的人和事,计算全天下的人反对,都不会退让半步。何况从一开始,贺振英就没有想要要阻拦他们。

    看到他们,他就仿佛看到了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场景:破除了性别、门第、年龄、家庭的阻碍,他和宁鹤终于走到了一起。

    他的梦在这一刻经由贺时琛的手实现,又怎会忍心破坏这美好的一切。

    “爷爷,我们的事您早已知道了,黎远事我认定的人,我们将会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人生,没有人可以阻止。”

    贺振英没有对他的话发表任何意见,而是转头问黎远:“那你呢?”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贺时琛宽大粗糙的手掌给了黎远足够的勇气,他挺起胸膛,用坚定的目光直视着贺振英说:“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觉得我很自私,贺时琛跟我在一起,必定要牺牲很多东西,但只要他不放弃,我必奉陪到底。”

    贺振英摇摇头,“爱是这个世上最自私也是最可怕的东西。你并没有错……”

    他在四十七岁那一年懂得了情爱为何物,他的爱情来得太晚,却也因为时间的短暂而喷发得尤为热烈,最终灼伤了别人也烧疼了自己。

    他无法不羡慕贺时琛,他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了对的人,他们之间没有阻隔,相爱得肆意而放纵。而他却输给了时间,一个永远无法通过努力来磨平的鸿沟。

    “时琛,你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和小远单独谈谈。”

    贺时琛看了黎远一眼,有些不太放心,不过黎远用眼神告诉他自己没问题,在对贺振英说出那些话后,他已经镇定了许多,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有硬着头皮向前走的份,不应该惧怕任何挑战。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了贺振英和黎远两个人,气氛再次凝重了起来。黎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香钻进了鼻孔也滑进了他的嗓子里,让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口。

    上次见到黎远的时候,贺振英派人查了一下他的底细,并没有发现他和宁鹤的交集。可是他们身上有些东西太过相似了让他无法不怀疑,所以这一次,他打算开门见山。

    “小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您说。”

    “你认识宁鹤这个人吗?”

    听见母亲的名字,黎远心里咯噔了一下。

    贺老爷子怎么会认识母亲?

    他抬起头迎着贺振英的目光反问道:“您认识宁鹤?”

    听到他的话后,贺振英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回答道:“我算是宁鹤的忘年故交吧。”

    “真的?”黎远欣喜地说。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贺振英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以他和母亲如此相像的长相,只要是认识宁鹤的人都会感到诧异。

    除了林叔林婶,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起过母亲的事,如今终于碰到了一个宁鹤的故友,黎远感到十分兴奋。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那时候在干什么?后来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系了呢?”

    他连珠炮似的问题让贺振英苦笑了一下说:“孩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黎远这才发觉到了自己的冒失,连忙回答:“我是他的儿……侄子,对,侄子!”

    黎远心里一阵惊慌,差点就把实情脱口而出了,说自己是一个男人生的,别把老爷子吓出个好歹啊。

    “侄子?”

    宁鹤是白头村书籍宁老头捡来的孩子,哪里来的兄弟姐妹,又怎么会无端跑出一个侄子来?

    “嗯,他是我小叔。”

    贺振英轻轻的笑了,顺着他的话问道:“我后来回去找过你小叔,不过村里人都说他走了,这么多年来我再也没有过他的音讯,他现在在哪里?”

    贺振英表面上平静无波,心里早已掀起滔天巨浪,三十年来,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今接近宁鹤。现在的宁鹤也是五十一岁的人了,不知道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如同三十年前那般俊秀么?他还恨他么?

    “小叔他……已经过世很久了。”

    贺振英的脑中正描绘着他们重逢的场景,但黎远的话残忍地打断了他的幻想,把他拖入了深不见底的地狱。

    “什么!”

    老人站起来,猛地扑向了黎远,“你再说一次,宁鹤他、宁鹤他怎么了!!!”

    宁鹤的死同样是黎远心里不愿提起的伤痛,但是面对贺振英的质问,他只能再次把结痂的伤口揭开,“小叔他已经过世很久了。”

    他的话给贺振英宣判了死刑。这么多年来,他没有一刻能够忘掉宁鹤,他曾经想过宁鹤的现状,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走在他的前面。

    他的身形晃了晃,要不是黎远及时扶住了他,就要跌倒在冷硬的地板上。

    “宁鹤,宁鹤……”

    老人的眼中露出了无限悲痛的神色,勾起了黎远的悲伤记忆。看来贺振英同母亲交情匪浅,母亲过世的消息居然给这位一向以沉着冷静诸城的老人带来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贺振英年近八十,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他只为一个人牵肠挂肚过,却没想到那人与他早已是阴阳两隔。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一向挺直的背伛偻了下来,此刻的他失去了所有的锐利和气势,像一个最寻常的老人那样追忆着那段回不去的时光。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沉痛,让黎远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安慰他,可老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用布满血丝的眼神盯住了他,“孩子,告诉我实话,宁鹤到底是你什么人。我苦苦找了了他三十年,为什么那么多的人手都找不到他的消息?”

    黎远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无法将真相告诉贺振英,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借口来搪塞。

    “孩子,就当是我这个一脚踩在鬼门关的老头子最后的心愿,告诉我吧……”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流过那代表着岁月痕迹的沟壑,他的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仿佛随时都会碎落一地。

    他的样子让黎远于心不忍,只好真假参半地说:“因为小叔过世的早,我也不是很清楚,父亲说小叔其实是他的义弟,并没有血缘关系,您找不到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他改掉了原来的姓氏,跟着我父母姓了黎。”

    除了父亲和林叔他们,没有人知道母亲的真名,可是他为什么要改名呢?这也是黎远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老人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喟叹。他不知道宁鹤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没有在户籍管理处留下任何改名的记录,致使他找遍了全国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他还曾经幻想着,当自己病入膏肓的那一天,宁鹤能够来到他的床前,让他能够在死前最后看到他的容颜,带着这份记忆去往另一个世界。他想要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无论是否能够赢得宁鹤的原谅。

    连这样的愿望也成了奢望,心心念念的那人早已先他一步去了,那他的等候又有什么意义?

    “贺老先生您怎么了?”

    黎远发现贺振英的脸色有些发青,而他的手正紧紧握着心脏的部位,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他连忙高声呼唤贺时琛:“贺时琛!快进来!”

    听见呼声的贺时琛连忙跑进了客厅,看到眼前的景象就知道大事不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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